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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青松道人(第1页)

关于青松道人,说来话长。

吴韧十岁那年,父亲跟家里人讲了一个故事。

父亲说那年,他由于工作需要被抽调到本县的牛头山监狱当警官看守劳改犯人。他去的时候正是农历六月份的天气,他骑自行车到达目的地时已近晌午,简单地寒暄、接待后,下午就由民兵(当时监狱除部分警察外,基本上是由民兵驻守,当时那里有一个民兵营)营长肖再田同志荷枪陪同检点各“号”(监狱号)“人马”,例行公事。

监狱管理干部和民兵是分开的,干部负责人事安排、调整及其它管理事务,民兵则承担押解犯人劳动、站岗放哨、武器维护等等实质性的事情。干部和民兵也不住一块,民兵住监狱主楼的顶层,另辟“蹊径”出入;干部住宅离“号子”有一段距离,在后面的小山坡上,是一孔一孔类似陕北窑洞的那种房子,四面都是劳改犯们开垦出来用块石整齐划一砌出来的梯土,再种上大蒜、葱、青菜等等,风从坡上刮过,倒也青青绿绿,令人心情舒畅。

劳碌奔波了一天的父亲,晚饭后来到自己的那孔窑洞。刚坐下,外面就有人喊:“报告!”“进来”,这显然是一张陌生而又精明灵泛的脸,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却光亮异常,皮肤还算白净细腻,看不出来人真实年龄。“坐,有什么事?”父亲并不认识他,“冇事,冇事,部长今天刚来,陪你喝点”他从容地从两边口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和一包蚕豆、花生什么的放在桌子上,就有了大开“酒戒”、醉倒乾坤之架势。“我叫刘百万,本监2o7号成员,前年因经济诈骗出的事,判刑三年……”来人自我介绍,父亲因不明底细也就不大做声,这就是后来的老刘,武当山下一道人,道号青松。

“部长,您有两个崽,但有一个不在你身边,不过不用多久就会回来的。”父亲心里“格登”一下,但也并不形于色,只是说他净胡扯些什么,要好好接受改造、好好表现立功、争取早日出狱云云。

老刘和父亲就以这种方式见面了,最后是他给父亲留下了他的两瓶“二锅头”,却借走了那本父亲给吴韧买的《唐诗三百》。

老刘走后,父亲叫来肖营长,细细询问有关老刘的情况,才知道他是当时牛头山监狱一个颇为“传奇”的劳改犯人。他确实因为经济诈骗而咣啷入狱的,听说是骗了人家单位几个火车皮的物资,但牛头山上的高墙铁网,对他来说视同无物,他曾当着众民兵的面风一样地消失过,当着他们的面表演过什么叫飞檐走壁,也曾叫十来个民兵一起上去跟他博斗过,看得那些楞头青们直傻眼,他几乎成了牛头山上人尽皆知的人物。他说他不会越狱的,要想跑就是跑一千次一万次都跑了,这也成了一诺千金,所以对他的管理是宽松、“人性化”的,他并不在监狱里吃饭而是在离监狱不远的小餐馆定餐,烟、酒也从来没有少过,只管拿去吃就是了,据说那些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们孝敬的。老刘平时也不用干什么具体活,就出工时记记工,打打正字,然后在熄灯铃响之前赶回“号子”睡觉就是了。因为他的传奇经历,农民身份的肖营长其实早就拜老刘为师了,父亲是以后才知道的。

这个老刘说父亲有两个崽,那是不差分毫的,也是有一个确实不在身边(因姑姑结婚多年一直不曾生育,父亲为了照顾妹妹家庭,做通娘的工作,辅弟弟给姑姑做崽了),不过他又说不久就会回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当时的父亲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更为老刘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老刘的传奇故事对于吴韧这个只有十岁的农村少年来说,无疑是块巨大的磁铁石,始终是个神奇的谜。因此,他极端渴望见到老刘。父亲终于耐不住吴韧的软磨硬泡,同意带他去牛头山玩耍一回。吴韧的到来给民兵们的业余时间带来了很大的乐趣,他们都喜欢把他当成小屁虫来逗,甚至跟他开那些粗俗的玩笑,他们还带他去打靶什么的,他就是不太领情。因为他一心想的只是要认识老刘,少年吴韧把这想法跟肖营长说了,他爽快地答应明天带他押解犯人出去劳动,因为那时老刘也会去,他告诉吴韧那个相貌精干、戴草帽的小老头就是。

第二天,肖营长他们背着枪押着劳改犯们整队出去劳动,清一色的光头,在阳光下头皮青得耀眼,唯有老刘,既没有穿“号衣”,也没有理光头,还戴了顶新草帽。他不走在队列之中,倒像一个监工头,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微驼着背,信步走来……

很快到了目的地,民兵们四处警戒去了,老刘也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开始记工。吴韧却因为无法搭讪上老刘而心中懊恼,便在原地踱度。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羞涩,吴韧便反展着双手轻轻踱到老刘身后,然后“吭—”“吭—”故意咳嗽了两声。老刘抬起头来,满眼都是笑意。“过来,小鬼,我早就注意你了”吴韧激动得脸都弊红了,正想开口,老刘又话了“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是吴部长的大公子!”老刘整张小脸都浮满了天真无邪如孩童般的笑容,仿佛眉尖都有笑意在流淌。

吴韧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疑惑:“您怎就知道我是吴部长的大崽?”“小傻瓜,那还用得着说吗,谁又瞧不出来?那长相、筋骨、额头、眉宇之间、举手投足,哪点不像你父亲,虎父无犬子嘛!”老刘半是调侃,半是感慨。

就这样,吴韧他们算是认识了,那几天,吴韧除了睡觉,几乎天天围着他转,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例如:老刘伯伯,您多大了,我怎么看不出你的年龄啊;您有小孩吗,他们也跟我一样读书吧等等,老刘总是笑呵呵的,避而不答。每天晚上他总是将吴韧亲自送到父亲那里,就这样吴韧和老刘也成了朋友。

老刘的神奇,始于他的每次来访。

父亲在牛头山工作了一年又回到了原来的单位,听父亲说他离开时,老刘已经刑满释放,再入茫茫江湖了。生命中也许有许多人、许多事注定都要成为匆匆过客,就像天边的流星一样绚烂而短暂。对于老刘,说不上思念,吴韧只是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给过他缤纷的梦想。

第二年的小年夜,吴韧家正围着火炉吃晚饭,老刘却奇迹般地出现了,白皙的面皮、笔挺的西服、雪白的衬衣、斜背着个黑色的挎包,两手提的大概是烟、酒、糖果之类,他一坐下,便一把拽过吴韧,倒放在他大脚上就在屁股上来了几巴掌,然后变戏法似的塞给他一张百元大钞。

老刘的到来,父亲很是高兴,吩咐母亲马上杀只黑母鸡,连老刘拦都拦不住。重整酒席后,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母亲来轰吴韧去睡觉,他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父亲和老刘对喝着直到深夜,吴韧醒来尿尿时,还现客厅里灯火明亮,两人还在窃窃交谈着什么……

第二天,父亲和老刘都起得很早。吴韧起来时,父亲陪着老刘刚好从外面乡间小路上散步回来。当天上午,父亲和老刘去了吴韧那不曾生育的姑姑家,吴韧极想跟去,却被父亲训斥了一番。

老刘走后,吴韧偷听了父母的谈话,终于明白了父亲和老刘去姑姑家的具体情况。

那天老刘到姑姑家门口时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绕房三周后才和父亲进去的,当时的老刘并没说什么。姑父、姑姑、还有弟弟迎了出来,老刘热情地抱了抱弟弟,同样也变戏法似的给了他一张百元大钞。宾主双方,客气寒暄之后,姑姑便说出自己的苦衷,结婚多年一直未曾生育,始终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老刘给姑父姑姑号过脉之后,留下一处方,据说用药非常之简单,把鸡蛋壳粉碎来用淘米水冲服。姑父大概有些不屑,找借口出去了。

刚一走出姑姑家,老刘便拉住父亲,颇为焦急地说:“部长,你妹和妹夫那房子再也不能住了,马上搬出来,或许还能有救,就是到外面临时搭棚、流浪过日子也不要再回去住了,否则会出大事的。”父亲惊问缘何,老刘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理由:一、此处宅基地本非住人之所,想来户主也应是人丁稀薄(事实上姑父家已是三代单传,连五服之内的亲行都没有),现又遭后山恶藤入侵,风水、生气尽失,更加凶险。二、此处住宅兴建之初,当有包工师傅运用了鲁班术(一种类似于西方的巫蛊术),应在前襟墙神龛之下有一空心砖,砖里头藏有泥塑“菩萨”一个,咒语若干。所以本住所不能住人。父亲忙问可有何法可趋利避害,老刘只是摇头叹息。

父亲和母亲似乎商量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姑父姑姑叫过来,好言相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举果然遭到了姑父的强烈反对,他是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四肢达的农夫,只知道靠出力挣钱、吃饭、过日子,姑姑尽管小时候脚有点问题,但也会裁缝手艺,小日子倒也过得红红火火,只是没有生育让他们以前关系一度紧张,弟弟辅过去后,日子过得更是有说有笑,有滋有味了。这个憨厚老实的农民汉子突然叫他抛弃自己的祖产,另择住处,或流浪他乡(更何况他还正准备在隔边配厢房),他彻底被激怒了,最后是不欢而散,姑姑在父亲面前眼泪双流,父亲叹了口气,“你们走吧,别怪大哥绝情,以后你们有事不必问我!”

事后,直到姑父出事前,父亲都不曾踏入过姑姑家门半步,尽管那里还有他最为思念和放心不下的小儿子。

关于姑父与父亲争执一事,很快在亲戚之间流传开了,大家都认为父亲太霸道、太迷信、太武断了,这大概也是姑父所要的心理上的支持和同情吧!但事实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厄运随影而至……

夏日的午后,姑父外出,姑姑犯困打了个盹,弟弟年小,抓了只小鸡学大人给老“上窝”的母鸡灌水一样往池塘里扔,结果是连人带鸡都给扔了进去,他掉水里后也不知道大声呼救,就一个人在那里划拉。幸亏塘堤下正好有位妇女顶中午在杀猪草,她听到扑通扑通声爬上堤来才把弟弟拉上来。这次真是老天开眼,留有救星,姑姑懊悔得不得了,弟弟那边的爷爷更是心痛不已,事后半步不离他。母亲则虔诚地在佛前为弟弟祈祷,吴韧去看了弟弟几回,父亲的痛苦却是深藏在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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