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藉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丶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丶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
练气士丶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
,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
不赚,图个什麽?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丶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麽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着眼到青山。嘿,几人着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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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麽,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麽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