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拿捏不准他想知道什么,自不敢贸贸然回答,道:“是你家阿眼带我进来的呀。我在天门时看到它化身成门上的雕塑,只多瞧了两眼,不知怎么的便走了进来。”
感受到他步履一顿,她问:“怎么了?”
他瞪了阿眼一眼,语气颇有点无可奈何,“没。”
显然有什么。
柳扶微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听你口音也是长安人?你怎么会来神庙修行的呀?”
他缄默了一下,“……因缘际会。”
看来是不便多说。
尽管未见得这位僧袍男子的全貌,单看此人谈吐行事温煦从容,她难免想:他既是修行者,不知修到了何种程度,有没有可能救得了自己一命?
“寻常人连神庙一隅都迈不进、窥不得,先生得以在此修行,定修得了一身本领啦。”
他叹了声“惭愧”,道:“我在此山住了不过两年,平日里除了浇花种树、清扫楼阶外,并未修得其他本事。”
柳扶微笑了笑,“那敢情好,我听闻佛修最讲究修戒、修定、修慧,欲修禅定,需得先扫除一身红尘烟火气,你师父若不是对你寄予厚望,又岂会如此苦心安排?”
他听了这句,微微侧首道:“姑娘所言极是。”
这种“见商说句恭喜发财,见官道声青云直上”的话她要愿意说可以说一箩筐,但此时她关注点不在这儿,而是:“传闻都说神庙可通天神、驱地鬼,想必你拜的师父也是位神通广大的得道高僧吧?”
“师父若听你这么说,怕是要向佛祖多敲半宿木鱼了。”他破天荒说了句玩笑话,又很快摇头,“不过,我也有快两年未见到他老人家了。”
柳扶微惊诧:“两年?他老人家是闭关了么?”
他不答,兀自低着头拾级而上,柳扶微暗忖:他不会只是个不受器重的扫地僧吧?
她问:“先生方才说许久没见过人,不会连同门师兄弟或是师叔师伯都见不着吧?”
“我还不是神庙的入门弟子……”
语意不无落寞,柳扶微听了更落寞——搞半天连僧啥都不是,就是个纯扫地的?
倒不是她歧视扫地的,只是袖罗教主给她的期限就剩这一晚了,天亮之前不找人将她体内心种拔除,真的会神形俱灭的。
实在不行,索性就把种子种到神庙里去算了。
这般想,柳扶微自己先吓了一跳——若真让袖罗教这般闯进神庙、夺得天书,不知会惹来多大血雨腥风?
念头一起,偏生是想掐又难以掐灭,她又忍不住自我反驳:我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后患不后患的?这偌大神庙不也没管我死活么?
她内心正一番天人交战,忽然,僧袍男子猛一顿足,晃得她险些摔下去。
“怎么……”
“嘘!”他示意她噤声。
只见前方山路出现一簇淡淡的青绿色,继而一簇生一簇,伴随着细细的哭声、笑声半流质地蜿蜒而来,瞬间降游荡在周遭的山雾耀出了一片阴森。
柳扶微的瞳孔因恐惧缩成了一个点——是鬼火!
那重重浓雾中飘来一道道人影,维持着他们死前的那一幕缓缓而来,有吊死的、有胸膛炽黑如锅底的、有腹部不断流淌黑血的……十岁那年,她从破庙里逃出时也曾见过这般可怖的光景……不,那年她只见鬼火而不见人影,但眼前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涌来的,都是实打实的阴魂!
她吓到了极致,手软到连肩头都握不住,即将下滑时,他双臂往后一抄,稳稳托住,道:“不必慌,你闭上双眼,我带你过去。”
他的声音沉稳,无端给人一种信任感。她依言闭眼,又听他道:“靠近些。”
尚未反应过来“靠近些”是怎么个近法,就感觉到身下人忽一个大跨步,竟是凌空跃起!这下是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了,她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在天旋地转中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风铺天盖地而来。
“是灵气……好多的灵气……我要灵气……”
“别抢,一人分一点……”
起先,这些鬼魂频频擦肩,话语声东一头、西一头的在耳畔炸开,她当悚然到头皮发麻,拼命咬唇才能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然而,那双手承托得分外稳当,不论那些声音是哭嚎、恐吓还是诱惑,他皆岿然不动,几度腾移挪转皆未让她离过自己后背分毫,一旦适应了这种忽起忽落的悬空感,浮在周遭的阴风也不那么刺骨了。
甚至于竟还能分得出神听那些玩意儿聊什么。
“呀,好俊的法师呀,你怎么光救她,不救我们呢……”
“你们也不瞧瞧法师背上的小娘子生得是何等模样,你又是何等模子……”
“大家都是一条道的,总归是要臭了烂了,什么模样有差别?我看这小娘子紧闭着眼,说不定没有瞳仁,是个瞎子鬼哩!”
你们才瞎!本姑娘的眼睛美得天下无双好伐?
饶是惊惧之余她仍恼得想骂人,又听他道:“他们是想诱你睁眼,别理会。”
柳扶微当然谨记这点,不止闭眼,连呼吸都屏住。
他唤了一声阿眼,很快就听到几个山鬼很嗷嗷惨叫声:“死鸟,别琢老子头发,本来就没剩几根!”
她扑哧笑了一声,又紧紧闭嘴,他似有察觉:“咳,不必憋气,不看他们眼睛便是。”
柳扶微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种情形下还维持着如沐春风的声线,听入耳中是起到了安神定心的作用——哪怕他光逃不打显然很不能打,她还是觉得,他的温度仿佛能将一切阻隔在外,风邪难侵,神鬼莫近。
直到呜呜咽咽的鬼哭狼嚎逐渐远走,他稳稳落地:“没事了。姑娘,你还好么?”
“能……睁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