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母的爸妈是内蒙古山里的牧民,什么都不懂。关母没人指点,自然不知道要时时刻刻盯住自己的名额,也不知道要找人、送礼、拉关系,直到在大礼堂正式宣布分配去向名单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的好单位名额被人顶了。
关母满头大汗,带着档案、水、馒头,骑一辆红色自行车从沈阳南到沈阳北,一家一家找单位接收。骑了一个月,终于有个小化工厂答应接收她。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关母稀里糊涂去了化工厂,稀里糊涂结婚,生下关晞。
她聪明肯干,又是大学生,不到30岁就成为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又做了最年轻的研究所所长,和五十多岁的老干部一样,每月拿660块钱工资。老干部们对此颇有微词。她高兴了半年,然后厂子倒闭,她下岗了。
也不是所有的厂子都倒闭。当年她本应分去的那个厂,直到2023年,还好好地运转着,自然也不存在下岗的困厄与苦难。
……
对关母来说,368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甚至关晞也知道那只是一本习题,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在少女关晞不断的臆想中,那本昂贵的习题已经变成了她的火车,如果赶不上,就会甩下。
关晞很坚持,逼着关母去买。
关母买了。
霍也的朋友知道了,哈哈大笑。
他只是开个玩笑。
他们一起逗这所破初中的小孩玩,因为穷小孩活得太用力。而人在太过用力的时候,姿势实在难看,令人发笑。
关晞沉默地想,这本题真的太贵了。
她做题。她列时间表。她嫌洗脸浪费时间,结果额头长痘。她宣布,以后我睡觉不上床,只在书桌前。
直到有一天,关晞问关母,听说那谁谁自己打针,往血管里头打兴奋剂,这样晚上睡两个小时就够了,你也给我打针呗?
关母终于找到关晞的班主任,一位年轻正气的数学老师,帮她做思想工作。数学老师劝关晞适当休息,少做几道题。第二天,关晞的市联考成绩出来了,数学老师欣喜若狂,忍不住又对关晞说,保持这股劲头,继续刷题,熬几年,一定能读好大学,改变自己的人生。
即使付出健康的代价吗?关晞没有问,数学老师没有提。
两个人很默契。
因为她这样的孩子,两手空空,除了献出沉重的肉身,别无选择。
最后,数学老师告诉关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关晞靠着做题,成为衰败的工人子弟学校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高中的小孩,全公费。
三年后,她又靠做题拿到奖学金资助,去越城一所985读大学。
四年后,她继续解决问题,读高校研究生,提前修满学分毕业。
毕业后,她又靠优异的解决问题能力,不断升职、不断跳槽,置下资产,拿到优渥的薪水。
熬了几年又几年,她多少有些亚健康。荨麻疹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关晞的青春期,又在她每个憋着劲往上走的重大时刻,准时浮现在皮肤上。
如今,关晞已经清楚,人生不是做题。人生的大部分问题其实无解,做题没用。
肉身如此脆弱、如此沉重。就算千辛万苦考上好大学,也只会获得“小镇做题家”的自嘲。而高昂的房价,更是在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如今,已经没人再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随着炒房时代共同冷却的,是年轻人向上攀爬的野心。阶层壁垒初见端倪,穷人的影子如潮水般从社会话语中退却,能被看见的,只有富人的“松弛感”。
关晞想着,接过陈家娴归还的药膏,收进抽屉里。
陈家娴看着她,欲言又止。
关晞很直接地问:“你想说什么?”
“谢谢晞姐帮我,您快点下班吧。”陈家娴迟疑了很久后,说,“我可以一个人练习。”
关晞看着陈家娴。
当人两手空空。她的选择只有用一具脆弱的肉身,在全部拥堵的棋盘上,蹚出自己的路。
她是,她也一样。
关晞没有说“早点休息”这样的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关晞伸出手,拍了拍陈家娴的肩。
……
欲望,是什么。
大概就是这股,始终烧灼、始终不甘、始终执拗的火吧。
而星星之火,也有燎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