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甘心”还是“不甘心”。
“我接受。”她说。“时代从不道歉。我们也不可能抱着对错去生活。人这辈子注定不会事事顺心。关太,谁不经历坎坷?时代的一颗沙,落在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但其实,繁荣,苦难,都一样。时间就这样过去,而生活,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好好地过。”
人生注定波折。面对打击,有的人顽强地走下去,有的人被打倒,破碎在历史的尘埃中。
被打倒不是错误,被打倒也不应该受到责怪。
但人总要更好地生活。
明月高悬于夜空。面对重复的人类历史,无论好坏,它都亘古如斯,永远沉默。
照亮人的面孔,照亮这块土地。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金阿婆转头对关母说:“关太,时代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时代的女儿。母女之间,从不道歉,事情只是那样过去,问题也不必全部解决。我们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
她轻轻推了一把关曦:“去,和你妈妈说再见。”
……
人,应该如何与过去的伤痕、与昨日的悲哀、与命运的泥泞和解?
无解。
历史的一颗沙,落在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历史只有反思,没有道歉。而人,没有选择,只能接受: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但人生不是答卷,问题不解决也能活。把伤痕、悲哀、泥泞包成乱七八糟的包袱,扛在肩上,就可以不回头地、好好地走下去。
关曦看着关母,说:“明天早上我还有活动。那我就先回去了。妈妈,你……照顾好自己。”
“妈妈。”关曦后退两步,“再见。”
妈妈,再见。
在这一刻,关曦终于不再执着于寻找一个解,不再去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生活没有彻底的释然。
生活只是和过去说再见,然后向前看。
……
二十几年前,关曦刚上小学,被小流氓抢劫了50块钱。她很害怕,可妈妈对她又打又踹。
关曦伤透了心,不和她说话。
过了没几天,关母离开了沈阳。她的老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催得急,又在外地,而她必须赚钱。
她必须赚钱的原因是,女儿入读的工人子弟学校太差,她想给女儿转学,需要一笔择校费,三万块钱。
可她的青春奉献给工厂,买断工龄,也远远没有三万块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临行前,她找关曦道别,沉默半天,说:“曦曦,如果这份工作成了,妈妈就要离开很久,一年才回来一次。”
关曦不理她。
晚上,关曦躺在床上,思绪纷乱,难以入睡。关母推门进来,关曦闭上眼睛装睡。关母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弯腰亲她的额头。
关母离开家,去另一个城市做化工仓库的管理员。
关母走了,关曦根本不想她。直到一天傍晚,有人来敲门。关父去开门,关曦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只看到来借扳手的下岗女工。
听错了。她想。
而仓库的冬天没有暖气。零下十多度的地方,关母舍不得买更厚的羽绒服,每天冻得在地上来回走,在热水里掺散白酒喝了御寒。三个月以后,老板跑了,她没拿到工资,沮丧地回家。
那天下大雪,关曦步行去车站接她。
母女谁都没道歉。
问题不必解决也能活。人生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无限期地搁置下去。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