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穿过官衣,也没有吃过皇粮。虽然不至于说过的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但来往最多的一直生活在这座帝国最底层的人,我应该也算是了解他们。」
「在他们的眼中,张峰岳是个顶天的大人物,但绝对不是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英雄。甚至他们当中有绝大部分人都很痛恨这位昔日的帝国辅,认为是他一手导致了这场灾祸。」
赫藏甲话音顿了顿,视线微垂,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在我看来,他老人家不一定是英雄,但绝对是世所罕有的枭雄!」
赫藏甲豪饮一口,吐气开声:「从庆符朝的教书先生,到兴文朝的一院山长,从隆武年间登临辅之位,再到嘉启之时沦为国贼。他推行新政,从罪民区开始布局,在番地破灭佛序,在江西荡平道门,剔割门阀腐肉自断一臂,摧毁三教统治自绝天下,如今重拾书院山长身份,披血袍,结赤社,自下而上,改天换日。」
赫藏甲的话音不断拔高,一声高亢胜过一声。
「如果他真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赫藏甲就是心胸狭隘的卑鄙小人!」
「可如果这只是一场浩大仪轨,最终的目的是只为一人成神,那我同样佩服的五体投地!」
赫藏甲拿起一瓶未拆封的新酒,起身走向楼边。
此时远方夕阳尚未完全沉寂,大片馀晖泼洒在他的身上,赤霞映面,豪情满怀。
赫藏甲将瓶中酒尽数倾入晚风之中,似在赠饮远在金陵的张峰岳。
「但是我一点也不羡慕他,更不想成他那样的人。」
林锦江站到赫藏甲的身旁,猎猎晚风吹得两人衣角翻飞。
「为什麽?」
赫藏甲并未回答,而是指着下方的城市,问道:「你看到了什麽?」
林锦江落目看去,城中霓虹渐亮,街中人流如织。
明明是一个乱世,却有热火朝天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繁荣?」
赫藏甲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再往远处看一看。」
林锦江放远目光,看向霓虹之外的阴暗。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争夺地盘的帮派在纠集人马,潜伏的鸿鹄在散播谣言,赤社的义士在刀尖行走。
贪婪的官吏在搜刮着为数不多的钱财,狡诈的恶鬼在诱惑着饱经苦难的人们。
一道道满身污秽,蓬头垢面的身影却顽强的从污水中再次爬起,拼了命想要挤进霓虹的光影。
嗡!
巨大的噪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一架镇抚军的巡逻飞艇从两人头顶掠过。
「现在。你又看到了什麽。」
「生存。」
林锦江终于恍然大悟。
「没错,是生存。」
赫藏甲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愿意成为张峰岳,因为在神与人之间,我无法抉择。我想要和神明一样永生不死,可我却又无比贪恋这人世间的烟火。」
「我这种人,当不了英雄,也做不了枭雄。永远只能是个小人物,在变迁的时势中拼尽一切的活着。」
林锦江沉默良久,一路走来,他看到了范无咎不懈追求的义,看到了谢必安固守无声的情。
如今在这里,他却说不出从赫藏甲身上看到的什麽。
可能是随波逐流的无奈,或许是百折不挠的坚韧
林锦江轻声问道:「那你觉得李钧是什麽人,也是枭雄?」
「他啊?」
赫藏甲咧嘴一笑,突然指向远处天空即将一线天光。
「希望?」林锦江喃喃自语。
「不,他是我们这样千千万万有血有肉,被压的开不了口的人,对这个世界的黑暗出的一声怒吼!去你娘的阴谋诡计,去你娘的野心欲望!神不予路,自然有人拔刀开道!」
「所以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够将他们故事编撰成梦境,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赫藏甲朗声道:「让我这个胆小怕死之辈,也去当一回冲破黑暗的独行之人!」
「好!」
「那就这麽说定了。」
赫藏甲满面笑容,扬手高举空空如也的酒瓶,迎风大笑。
「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世道如田,育良种,拔劣苗。」
「待到来年春风起,看满山青绿,把酒再言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