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江闻言神色一震,主动举杯敬酒,恭敬请教。
「赫东主,现在的局势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变化?」
「整体还算维持原样,不过有些耐人寻味的动向。」
赫藏甲缓缓道:「先,是东皇宫麾下的那群黄粱鬼,四处宣扬说黄粱之主正在从沉眠中苏醒,将为所有百姓赐下福荫。其实说白了,就是推行了一种新的技术法门,据说只要是在帝国疆土之内,不再需要灵窍作为媒介,只需要潜心呼唤黄粱意志的尊名,就可以连结进入黄粱梦境。」
「这东西说新鲜,其实也不新鲜。只是以前要做到这一步,必须得有足够强大的序位实力支撑才行。现在看来这道门槛已经被拆除了,现世与梦境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大步。」
林锦江瞪大了眼睛,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如果东皇宫真能将其实现,那岂不是意味着普通人随时随地都能进入梦境,黄粱鬼也能随时随地进行夺舍。
这样的话,人和鬼之间还有什麽差别?
「别太担心,这技术法门听着骇人听闻,但我找人试过,所有通过这种方式连结黄粱的,都是进入一座永固梦境,构造的还很粗糙,让人沦陷沉迷的概率并不大,几乎没有被夺舍的可能。」
赫藏甲语气轻松说道:「唯一值得玩味的,就是那黄粱意志的尊名,居然叫『大衍行梦,天尊四九』。也不知道跟咱们认识那位爷有没有关系。」
「应该只是巧合吧。」
林锦江表面笑着随口附和,可内心却异常沉重。
如果当某天,东皇宫将这座永固梦境构筑的与现实一般无二,届时会生什麽?
他相信以赫藏甲眼光和谋略,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对方却故意将其忽略。
林锦江也懂他的意思,就算担忧又能如何,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改变的能力。
「其次,是鸿鹄方面。」
赫藏甲继续说道:「最先爆鸿鹄之乱的沿海各地,如今已经被朝廷派出的镇抚军全部控制,整个过程不说多少见点血,简直就是不费半点吹灰之力。」
赫藏甲嘴角一撇,不屑道:「当然,这里面的门道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我是真没想到朱家的吃相居然能有这麽难看,连把人挪个地儿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把那些手上沾满百姓鲜血的暴徒就地转为了衙署的官员,丢刀拿笔,人五人六的维持起了秩序,真是可笑。」
林锦江追问:「那金陵方面?」
「没什麽办法,我听说赤社动手刺杀了不少人,但听说依旧没有什麽太大的成效。」
赫藏甲叹了口气:「现在整个大明帝国内的鸿鹄恐怕都涌入了南直隶地界,情况不容乐观。也有传闻说张峰岳寿数将尽,朱家很快就要进攻金陵,重兴大明帝国。」
虽然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但理智却在告诉林锦江,现在张峰岳已经陷入劣势,甚至是绝境。
满腹惆怅的汉子闷不作声,接连举盏,酒入愁肠,却浇不散郁结的块垒。
赫藏甲没有出声劝慰,只是跟着陪饮。
不多时,一瓶烈酒已经见底。
没有刻意压制翻涌的酒意,林锦江面色涨红,目光涣散,直到眼角的馀光扫过还在录制的案牍画面,这才猛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藏甲大哥。」
林锦江舔了舔嘴唇,嗓音暗哑问道:「您怎麽看张峰岳的绝序思想?赞同,还是不赞同?」
「同样的问题,你应该也问过范无咎和谢必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麽回答的,但你与其问我赞不赞同他的理念,倒不如问我是如何看待他这个人。」
和林锦江之前对话过的人不同,赫藏甲的目光凝视着案牍的方向,似十分重视这场谈话。
「我没有穿过官衣,也没有吃过皇粮。虽然不至于说过的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但来往最多的一直生活在这座帝国最底层的人,我应该也算是了解他们。」
「在他们的眼中,张峰岳是个顶天的大人物,但绝对不是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英雄。甚至他们当中有绝大部分人都很痛恨这位昔日的帝国辅,认为是他一手导致了这场灾祸。」
赫藏甲话音顿了顿,视线微垂,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在我看来,他老人家不一定是英雄,但绝对是世所罕有的枭雄!」
赫藏甲豪饮一口,吐气开声:「从庆符朝的教书先生,到兴文朝的一院山长,从隆武年间登临辅之位,再到嘉启之时沦为国贼。他推行新政,从罪民区开始布局,在番地破灭佛序,在江西荡平道门,剔割门阀腐肉自断一臂,摧毁三教统治自绝天下,如今重拾书院山长身份,披血袍,结赤社,自下而上,改天换日。」
赫藏甲的话音不断拔高,一声高亢胜过一声。
「如果他真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赫藏甲就是心胸狭隘的卑鄙小人!」
「可如果这只是一场浩大仪轨,最终的目的是只为一人成神,那我同样佩服的五体投地!」
赫藏甲拿起一瓶未拆封的新酒,起身走向楼边。
此时远方夕阳尚未完全沉寂,大片馀晖泼洒在他的身上,赤霞映面,豪情满怀。
赫藏甲将瓶中酒尽数倾入晚风之中,似在赠饮远在金陵的张峰岳。
「但是我一点也不羡慕他,更不想成他那样的人。」
林锦江站到赫藏甲的身旁,猎猎晚风吹得两人衣角翻飞。
「为什麽?」
赫藏甲并未回答,而是指着下方的城市,问道:「你看到了什麽?」
林锦江落目看去,城中霓虹渐亮,街中人流如织。
明明是一个乱世,却有热火朝天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