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的推理,白驹向我投来了无比意外的目光,他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我能够分析到这一层。
然后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一言不地凝视着我。
我等待着他的答复,同时审视着自己躁动不安的内心。
“它”或许还有着复活的可能。
当我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强烈而又混沌的恐惧。并不是对于可能会复活的异界鬼魂,而是针对自己。
诚然,“它”如果复活,就会脱离停止状态,再度进入以人类为食物的循环。而一旦这个循环得不到满足,“它”就会开始向周围散播宛如地狱般的污染事件。估计“它”在海洋上饥饿漂泊的时候就已经大规模地散播过那诡异至极的污染了吧,只是海洋足够辽阔深邃,并且“它”即使饥饿也仍然受到肉体制约,这才没有出现足以震惊世界的巨大灾害——又或许是已经出现过了,而且不止一次,只是被误会成了另外的灾害,那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它”安安分分地继续扮演死物,最起码“它”在模仿死物的时候是不需要进食,也没有饥饿那种概念的。
然而,我的心里始终都有着冲动,想要把“它”复活过来,想要回到过去那些糜烂而又疯狂的日子里,想要重新堕落,回归成为不去思考任何事物,只是一味地为“它”狩猎人类,沉浸在“它”拟态的魔性肉体里面的自己。我心中的“魔人”至今仍然在出如此渴望的声音。
那是绝对不可以允许的。
绝对,不可以。
换成是过去的我,即使是被释放之后一段时间的那个我,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复活“它”。哪怕那种选择等同于再度抛弃自己的良心以及身而为人的尊严,我也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而现在的我却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了犹豫和恐惧,甚至是有了阻止自己的想法,这本身或许就说明了我已经与过去的我之间存在着决定性的区别。
白驹打破了沉默。
“我确实有着复活它的办法。”他似乎终于有了与我正式对话的兴趣,对我说起话来,“严格地说,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活,也似乎不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办法。你的很多线索都是从传教士的记忆里面得到的吧,我其实没有对传教士撒谎,以这个世界的技术确实是无法修复它的身体。只是换句话说,如果掌握的是不属于这个宇宙的技术,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对‘它’占卜得到的内容里也包括了如何修复那具身体的技术?”我问。
“怎么会,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是我在以生物科学家的立场对那具怪物的尸体进行研究的过程中,自己研究摸索出来的复活之法……至少有段时间我以为是这样的。”他露出了古怪而又复杂的脸色,“实际上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过要去复活那具尸体。即使那时候的我再怎么对怪物的尸体充满研究兴趣,我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研究工作有必要先从将其复活起步。只是当我回过神来之后,我的研究思路不知何时起已经转向了如何复活它这一点上。我仔仔细细地回顾过自己的研究笔记以及其他记录,其中有着太多连我自己都说明不清楚成因的灵感和莫名其妙的数学计算。最后,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明’出了足以把它复活的神秘仪式……”
“但就像是我前面说的那样,那不是真正的复活,只不过是将其肉体恢复至看上去毫无损的状态而已。殡仪馆里面不是也有着入殓师这个职业吗?视死亡原因而定,有些死者的遗体可能被损毁到了光是让人看一眼就会恶心到呕吐不止的地步,但是专业的入殓师就是可以将其修理完整,再为其覆上栩栩如生的妆容,使其能够以体面的形态举办葬礼。我对那具怪物的尸体做的事情本质上也和入殓师的工作差不多。”他接着说,“当然,说来容易,那绝对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毕竟修补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它看上去变得完整,而是为了能够欺骗它,让它误以为自己又应该活过来了。而现在看来,要不是重新骗住了它,恐怕即使将其冻结保存起来,也无法阻止它的解放吧。”
换而言之,他使用的与其说是复活之法,倒不如说更加像是让尸体重新活动起来的死灵术。
在那疯狂的五年间,我一直都与那样的“它”相伴。
事到如今,这种程度的事情已经不会再令我动摇了。“它”是鬼魂也好、死物也罢,都不足以改变我对于“它”的看法。而听到最后,我不由得问“无法阻止解放?什么意思?”
“你不会以为它有可能一直安安分分地模仿尸体吧?我重申一遍,一旦让它再度意识到自己是鬼魂,是为世界带来地狱的死亡之化身,它就真的会重新变回去。”白驹说,“要知道它原本就是死物,如今再让它去模仿尸体,势必会让它逐渐地意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根据我无数遍的研究和计算,以及作为大术士的预感,短则两年,长则四年,它就会以自己真正的形态访问我们的星球。”
他停顿了下,又说,“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它能够稍微安静一些。只要再有一到两年的时间,我也差不多可以完成自己的研究了。到时候再将其‘重新启动’也不迟。”
“伱到底想要利用‘它’做什么事情?”我追问。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似乎没有必要与你说那么多吧。”他说着说着,又露出了思索之色,“不过……也好,虽然难以指望,但要是你在听完之后也赞同我,并且愿意在之后的实验里自愿配合我,也可以节省我不少功夫。”
他似乎觉得我有可能会支持他的计划。
究竟是什么样的计划,才会让他产生那样的想法?
“你总不会是真的想要什么永生吧。”我说。
“永生……真是个好用的口号啊。”他似乎是真的不再介意和我多说些话,边说边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你不觉得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很有问题吗?”
闻言,我联想到了在传教士的记忆里出现过的“新世界计划”这个名词。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接触到隐秘世界,而剩下来的极少数人即使走运或者倒霉地接触到了,也很有可能会由于缺乏高级觉察力而无法记住自己的经历,很快就会在命运的推动之下回归世俗社会。如果把这个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是我们的世界,另一半是常识的世界,那么世俗的群众——包括原本的你,这辈子就注定只能生活在一半的世界里,而只有我们才有权力接触到全部的世界……”他缓缓地诉说了自己的观点,“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巨大的荒谬吗?”
我不置可否地回应,“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