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声惊动了方丈,一名黄袍白眉老僧,生的微胖和善,约莫有七八十岁高龄,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燕云面前,低下头,露出头顶十二枚戒疤,笑道:“云帅,多日未见,依旧风采然。”
方丈法号少鸾,论辈分,属于释门老祖级别,大宁打压佛教,只许道门天师可穿黄袍,不许僧人穿黄袍,唯独少鸾能够独享殊荣。
十二枚戒疤,称为菩萨戒,乃是释门中在世活佛才敢烫成十二香戒,史书记载,头顶菩萨戒的僧人,千古以来不过十人,皆是佛性深厚的开山祖师级别,由此可见,少鸾在释门中的份量。
张燕云眼皮都不曾抬起,手指在石桌画着圆圈,没好气道:“老和尚,你寺里的这名僧人,要把我活活打死抬出去,吓得本帅腿都软了,你作为方丈,是要来帮弟子出气的吗?”
夸大其词,信口开河,是张燕云的拿手好戏,虽然听起来荒唐,可这顶谋害朝廷三品将军的帽子扣下来,足够真宝寺喝一壶。
少鸾能成为释门魁,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菩萨,眼见张燕云在兴风布雨,笑了笑说道:“云帅,真宝寺能够在太平中传经布法,要仰仗云帅在镇魂关痛击骠月铁骑,没有十八骑浴血奋战,碎叶城或许已经尸横遍野,我替碎叶城众生感谢云帅大义之举。”
张燕云玩味笑道:“你们释门讲究普度众生,碎叶城的百姓是人,玄月军士卒也是人,用佛教奥义解析,我杀了他们,双手涂满血腥,岂不是要入阿鼻地狱?”
少鸾白眉舒展,从容笑道:“阻止骠月滥杀无辜,是大善,以杀止杀,是度,又怎会落入地狱,云帅这种仙姿,已经脱五行,位列仙班。”
张燕云无赖笑道:“既然被说成了活菩萨,你们寺里干脆供起我的金像算了,天天和佛祖一样享受世间烟火,积积阳德。”
少鸾笑道:“明日起,塑起云帅金身,受世人膜拜。”
“老和尚气度不错,比起你的弟子要强出百倍。”张燕云指着呆若木鸡的斋堂典座,嬉皮笑脸说道。
瞅见方丈都放下架子拍对方马屁,再听到燕云十八骑和云帅称谓,对方身份昭然若揭,斋堂典座脸色煞白,双腿打着颤,不知接下来会以哪种结局收场。
企图殴打朝廷三品大员,犯了大宁律法,冲撞燕云十八骑主帅,激起了民愤,要知道随着边疆平稳,张燕云的声望在民间与日俱增,如果将佛祖和功勋彪炳的张燕云放到一起比对,百姓十有八九会支持云帅,毕竟佛祖是无形的,张燕云是有形的。
放着在世佛不去拜,去拜虚无缥缈的佛,那不是脑袋秀逗了?
“好了,不和你们扯皮了。”
张燕云撩袍起身,站在檀树面前,柔声道:“上次你不想见我,我没有强求,再有几日,我该去皇城赴命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临走之际,咱们兄弟聊聊?”
语气轻柔,带有商量语气,如同对待情人。
檀树叹了一口气,“随我来吧。”
两人并肩前行,作为侍卫的李桃歌紧随其后,云帅身份娇贵,倘若遇到刺客,他百死难辞其咎。
檀树带着张燕云来到一处禅房,轻轻关好门,找了处蒲团坐下,轻声道:“这里没有酒,也没有茶,怠慢了贵客,还请恕罪。”
张燕云坐到了蒲团中,和檀树背对背,口吻中夹杂着失落问道:“为何要走?”
檀树单手捻动三十六颗佛珠,合住眼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燕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哑然失笑道:“我与你三岁相识,十年近邻,五年袍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杀敌,都快走完半辈子了,你告诉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檀树出家前名叫龙树,比张燕云年长三岁,两人同是穷苦人家,在破败的寺庙中携手长大。檀树生性淳良,对于年幼的张燕云极其宽厚,简直当亲弟弟对待,讨来吃的,先交到张燕云手里,等他吃饱喝足后,檀树才肯接过残羹剩饭,常年如此,张燕云越长越壮实,檀树却日渐枯瘦,体格比同龄人都小,反倒是张燕云看起来更像是哥哥。
两人落榜之后,进入了东疆军中,臭丘八见到两名十几岁的少年,动了歪心思,不仅剥削他们口粮,还将军饷抢来。
檀树头脑聪慧,明知不可敌,就从旁门左道下手,先声称将饷银送给伍长,再略施小计,自己去挨揍,吩咐张燕云拉着伍长前来,当权威和银子受到挑衅,那人理所当然被伍长揍个半死,再也不敢欺压他们。
这类事情不胜列举,在张燕云的成长轨迹中,和檀树有莫大的关系。
“树上秋叶犹恋树,笼中鸟死方出笼,你做你的十八骑主帅,我当我的真宝寺沙弥,不好吗?非要来寻因果,自讨苦吃,这世间未必非要有因果,大多是有因而无果。”檀树轻声说道。
“若不是你,我早活活饿死了,若不是你,我早死在了疆场,若不是你,我只是一个体会不到人情冷暖的可怜虫。父母离世,无亲无故,不找你来寻因果,还能找谁?”张燕云颤声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荡平四疆的十八骑主帅。
只是功成名就后,寻求哥哥夸赞的弟弟。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随缘即好。”后背相抵,檀树感受到他的颤抖,仍旧八风不动。
“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在进入南部七国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别跟我说一朝悟道的狗屁借口,咱俩虽然是在破庙里长大,可我清楚,你根本不信佛,七岁时,你脱了裤子冲着佛像撒尿,说既然有佛,佛光普照之下,百姓为何仍会挨饿受冻,毙命于路边,至此以后,你从未对佛有过敬意。”张燕云咬牙道。
“年幼的荒唐举动,不用当真,我遁入空门,只是想要斩去妄念。佛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音炽盛,剃度出家后,这八苦也就烟消云散,不用再饱受煎熬。”檀树解释道。
“好,既然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张燕云蛮横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跟我回永宁城!”
“假如你想衣锦还乡,给钦州张氏扇一记响亮巴掌,已经做到了,不需要我来见证。如果你想赐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更没有必要,小僧常伴青灯古佛,无欲无求,富贵对我而言,和狗粪马尿并无任何区别。”檀树轻轻拨捻佛珠,心境不曾掀起任何波动。
“你不怕我马踏真灵寺?!”张燕云话锋一转,带有杀机说道。
“踏了真灵寺,我再去另一家寺院,大不了去东花,去周国,天下之大,总有我安身之地,但你的铁骑,踏平不了天下。”檀树古井无波道。
张燕云收敛起锋芒,缓缓说道:“是我做错了?才导致你不辞而别?”
“没有,你做的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完美,否则也不会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只是咱们俩所求不同,做不到大道同路了。”檀树呢喃道。
“兄弟一场,就这么完了?”张燕云心有不甘道。
“缘分已尽,莫再强求。”檀树颔道。
“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如何要挟你就范,先烧了寺院,再当着你的面,把僧人一个个杀掉,杀到你点头同意为止,可见到你后,我不想这么干了,倒不是张燕云怕世人怪罪,杀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再多几条人命,而是怕给你增添孽债。”
张燕云起身说道:“我这人争强好胜,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也要扭下来尝尝,唯独对你,我总是狠不下心。”
“白白跑了两趟,得让我火吧?”
张燕云举起一尺来高的佛像,掰掉佛头,丢在靴底踩碎,突然笑道:“记得七岁那年,你领着我凿碎了佛头,如今我踩碎了你的佛头,也算是有因有果了。”